萤火不温风

无缘何生斯世,有情能累此生。

【黄曲】夜航

“乌鸦为什像写字台?"

午餐是排练的间隙里一个冰凉的三明治,曲和三两口啃完,低头靠在窗边有阳光的椅背上休息,过一会儿找出随身的本子写上了一两笔。

他的日记写得像照片,琐碎的一两句,大多数时候在描摹周围的场景或是记录他看到的一些话,跟黄志雄在一起的日子过得非常快,他总在试图捕捉被记忆筛漏的时间。

他们合租的房间不大,转个身都能碰到,他写日记的时候黄志雄偶尔会看一两眼,看到他上一行记了一个书名《夜航西飞》,下一行记角瓜的做法,角瓜正是早上出门的时候房东送来的那一个,晚上的时候它被切成了块焖在了面条里,颜色鲜嫩,口感粗糙。曲和吃面条的时候还在看书,灯泡的光昏昏地亮着,低垂的睫毛填补了这个思索神情的细节。

黄志雄问他,你在想什么?

凌晨三点半,曲和醒过来。

他听见记忆里的雨声重新席卷了这座小镇,一切有形的界限都被模糊了,清醒和睡梦靠残存的感觉缔结,他后知后觉地猜想自己做了一个噩梦,迟缓的疼痛和他同时醒来,他平躺在床板上一动不动,放任自己被雨声淹没。

马赛狭小的房间里,他和黄志雄挤在比这更小的床上,黄志雄整夜整夜失眠,他凑过去吻合那双又亮又混沌的眼睛,连同眼下的乌青。

他问黄志雄,你在想什么?

曲和上次醒来是锅铲当啷的黄昏,他随手放在门边的行李箱已经被清空,炸小鱼儿的香气从门缝里钻进来,他推开门,厨房里忙碌的身影还是胖墩墩的,系着那条大花围裙,头也不回地喊他:“和和起来啦?时间掐得可真好,赶紧洗手盛饭。”

他低低答应了一声,打开水龙头,突然就被数落一句:“关小点儿!不知道节约水啊。”

掀盖后米饭的香气蒸腾起来,他眼角发热,用手背悄悄揩了一下。

面包碎屑指引着黑森林里的小木屋,成群的黑色乌鸦悄悄跟在小孩子的身后,木屋里的灯光温暖明亮,伪装成了一个家。

曲和有两个家,一个在这座多雨的小镇,一个被他留在了马赛的黄昏,总有一个是空的。

黄志雄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会不会开灯?

告别的那天曲和收拾好东西等着黄志雄醒过来。

火车快到站了,可他一点也不着急。

黄志雄闭着眼睛问他:“你要走了?”

曲和起身把窗帘拉上,回答他:“是啊。”

黄志雄说:“我送送你。”

曲和自己拉着行李箱背着琴,黄志雄走在他身边,车站的人不多,零零散散的站着,阳光晒得人懒洋洋的,可是拥抱的时候两个人都站得很直,像是不以此不能说明他们是两个可以分离的人。

曲和在火车上坐到了深夜,他想起那个在深夜里独自飞越她深爱的整片大陆的女人,她走得非常快,以至于反倒像是她爱过的全部人和全部事物都飞快地离开了她,把她留在了原地。过去的岁月看起来温和无害,因为它们都已经过去了,与之相对的是迷雾里的未来。可当踏向迷雾的时候迷雾会消散了,如果止步不前,过去的日子就会追上来,带着他一起消散。

曲和有时觉得相反,黄志雄才是那一片不会伤害的他的迷雾,而回国与家人团圆更像是一个美好却不切实际的陷阱。

他阖目却不觉得困倦,想我为谁而活?

曲和很小的时候就恋家,很乖的不哭不闹,只是一步三回头,曲妈妈一直记得他儿子乌溜溜的眼睛恋恋不舍地看着她,一眨不眨,看得她只想哭。

这情况一直持续到他去北京读书,他在家里一边换鞋一边不耐烦地听曲妈妈絮絮叨叨,一边说:“送什么送啊。”一边动作干脆地把门关上。曲妈妈不知道每次当他把行李放好之后他都在座位上坐下,直愣愣看着窗外。他和他的家被一根线系在了一起,随着火车的开动被缓缓拉紧,然后他听见断裂的那一声,心里突然地疼一下。

同校没有他的老乡,他一个人乘车北上,心里那截断掉的线头独自飘在风里。

他听别人说,你长大了,就得要学会离别。

可他想,我长大是为了和一个又一个人相会,为了另一次团圆。

黄志雄替曲和取的信,黄志雄劝他回家。

他们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走,这里没人知道他们是谁,也没人知道他们是一对恋人,更不会有人知道他们之间的分分合合兜兜转转。

路的两边是树,影子密密匝匝的,将人整个困在里面。
曲和对黄志雄说:“你对我和我对你不一样。”

他停下来看着黄志雄,等黄志雄回答他。

黄志雄没有喝酒,说话的声音却带着醉酒的疲倦:“曲和,我往前看不到任何渴望享受的东西,往后,看不到任何值得费心记住的东西。”

黄志雄消耗在与一场真正的战争漫长的拉锯战里,他从修道院里出来后在一家华人开的小商店里做工,生活的轨迹庸庸碌碌,让自己重回正常人的生活已经用尽了他的力气,他是万千星星里面的一颗,经过大气层的时候也曾划出过耀眼的光,可大多数人的人生只有那么一小段是值得记叙给他人的传奇,温暖曲和的那一点固然不是意外,却也不过是火烧尽了之后灰烬里的余温。

国内的家人还在等着曲和,曲和年轻的爱情一段走了还有下一段,曲和还能向往新生活,曲和还有无数种可能。

这分析是他们都能做出来的,曲和热切的喜欢在这分析面前也被烧得蜷缩了起来,变黑后又褪色,灰轻飘飘地飞走了。

一生中总有某个时刻是最好的。

炽热的阳光,淋漓的雨水,疯狂生长的树,葡萄园里甜腻的香气,花田里只长叶子的花,黄昏余温难耐街角小店时刻供应的冰淇凌。初来乍到的爱情,手足无措的亲吻,每天都新鲜又新鲜,不赖床,狠熬夜,在异样明亮的星空下耳鬓厮磨着说情话,傻笑,永不知疲倦。

曲和在大学校园里认识崔瑶,遇见青春,但他把对黄志雄怦然心动的时刻定义为最好的爱情,他热切而渴望,思慕而着迷,他在夏天长长的白日里等黄志雄的回信,信里有粗糙的沙砾夹杂着硝烟风尘,他在脑海里斟酌着回信的措辞,从不觉得战争有多么可怕。

黄志雄让他见识了战争的可怕,他现在看到新闻里的战争都会下意识避开。

曲和又坐上了火车去见崔瑶,他和崔瑶复合是两家都乐见其成的。

崔瑶向他举杯祝贺他成功的演出,他想起黄志雄在深夜里灌酒。

崔瑶坐在他面前理性地分析他们复合的可能性,他想起黄志雄不由分说的亲吻,沉默克制的道别。

他感到难以承受。

真实的人生永远无法像艺术的人生优雅与癫狂并存,生活永远在索取代价,体面的生活要付出代价,率性的生活也要付出代价。

是否有个人值得明知故问,值得莫名其妙,值得一步步走进这片海。

夜色和暴风雨困住了“银鸥”,十九个小时后它一头扎向大海,第二天它在海面上看见了破晓的天色,纽芬兰的悬崖站在缭绕的雾气里,这是个真实的故事。

“抱歉。”他和崔瑶道别,连夜回家。

他在又一个雨夜里辗转反侧,而后提笔给黄志雄写信。

“我的母亲还在国内,你是否愿意回国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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