萤火不温风

无缘何生斯世,有情能累此生。

【楼诚/蔺齐】离离原上草

风携着浓云从四野的荒草甸子上呼啸着卷来,朗朗的蓝天顷刻就黑透了,豆大的雨噼里啪啦砸在棚顶,明诚披了一件旧衣服半趴在羊草铺上写材料,烧得通红的眼眶依然干涩,他就闭一闭眼,再睁开,凑近一些继续。

齐勇骑着马在雨里狂奔,他骑的是卫生所的马,准确的说是连队卫生员蔺晨一手喂大的马,也只有这么一个凡事都像满不在乎的卫生员肯把马借他,并在这样一个恶劣的雨天里抱着药箱陪他去齐山821农场。

他清楚地知道这趟求医是犯纪律,但明诚的身体太虚弱了,动辄出生入死的战争状态早已掏空了他的底子,后来一连串的“斗争”更留下无数的隐患。从齐勇来到北大荒认识明诚起,明诚的身体就未曾好全。麦收逢大雨,机务排仿苏4.9米割幅的牵引式收割机只能停工,兵团不准假,明诚这些人所在的农场就更难。齐勇第一次泡在水里捞麦子时只觉得累,第二年入冬下雪腿就开始疼,这才知道龙王爷的厉害。

这几年明诚大病连着小病,齐勇也从心惊胆战慢慢习以为常,每回去县城都要绕道去趟821农场,这条“地下线”乌云闭眼都能跑,连里省下的、蔺晨给的大小东西他都往明诚那里送,明诚默书给他,换摆得上台面的封皮,不着急的时候就跟他谈天。

齐勇喜欢听明诚讲话,不光因为他见多识广,博闻强识,更因为他态度平和温厚,豁达幽默,他自己心里也隐隐觉得他们太焦躁了,听明诚说一说话他心里就平静很多,他悄悄把这话跟同他一起的几个北京知青讲了讲,有人提出也想去见明诚,齐勇到底没同意,依然做他的传声筒。

对明诚的赞美和感谢他也忍不住含蓄地跟明诚表达过,眼看着明诚忍俊不禁,眼角都笑出层叠的纹路,又忽然露出些茫然喟叹的神色来:“这话你可以留着跟我大哥说,他把教学生当成很得意的事情,我给你讲的这些大半都是他的套路。“

这次明诚病得凶险,高烧突如其来,外面的风呼呼地刮过去,明诚沉重吃力的呼吸也像外面的风声,陷下去的两颊上病态的潮红使齐勇恐慌。他皱着眉伸手试探明诚的体温,明诚精神倒不坏,把默写出来的书递到他手里,哑着嗓子还是八风不动的样子,照例低声嘱咐他包严实了再带回去。

齐勇把书塞回明诚手里,握到一把滚烫的指节,几乎一个激灵跳起来,头也不回地冲出去喊人。

——

蔺晨被大雨浇得异常狼狈,马只有一匹,齐勇骑马骑得好,他就背着药箱坐在了后面。

雨很快把齐勇的汗衫外套淋透了,热气腾腾的,像被齐勇心里烧出的那把火蒸起了水汽。

蔺晨从不做无谓的安慰,但总有几个人能在他这里讨一点特例,比如齐勇。这个愣头青刚来北大荒的时候很做过几回不要命的事情,也由此遇上蔺晨,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,人人高喊“广阔天地,大有作为”的时候,舍命救人闷头拼命不肯探头要一声喝彩的人也不多,卫生所条件比连队居所好上一点,拒绝蔺晨好奇心驱使下三番两次利诱的人也不多。但蔺晨是什么人,只要他想打听,想结交,没有他混不熟的人,齐勇的防线在他自己还没醒悟的时候就已经被蔺晨层层化解了,齐孙两家的往事搬上案头,很快,找齐勇要检举材料的人又来了,齐勇不肯写半个字,蔺晨看了几天的热闹,总觉得这一点不计得失的执拗似曾相识,终于忍不住替齐勇开始动脑子,自此礼尚往来交集渐深。

“我记得你跟我提过几次,这个明先生福大命大不简单,这回肯定又死不了。”

齐勇摇摇头把雨珠甩到了蔺晨脸上,又狠狠重复一遍蔺晨的话:“死不了。”

齐勇有好几回以为明诚挺不下去了,他看着明诚咬着牙关,艰难挣命,觉得那苦像是从那他自己的牙缝里迸出来的,可是明诚在鬼门关又转了一圈,到底是回来了。

——

赵曙光信件是一石激起千层浪,悄无声息地在这群知青里破开一个突破口,齐勇知道他周围越来越多的人找回了思考的能力,只是不能宣之于口,彼此的眼神躲躲闪闪,却又心照不宣。

不那么忙的时候齐勇常站在一望无际的麦田里,突然生出些突如其来的茫然悲怆,他牵着马从林子里穿过去,林木的阴影层层叠叠划过他的脊背,他发自内心地疑惑。

我们到底放弃了什么?又为了什么呢?

跟明诚交谈的时候,翻开那些伪装的书皮偷偷阅读的时候,齐勇隐隐能感觉到答案就在他面前,明诚的苦痛如同一味药引被他们吞在腹里,慢慢地发挥它的作用,也藉此联系起他们的生命,当他们有所感受的时候,它本身已经消失殆尽了。

——

齐勇推门的时候一身都是湿淋淋的,渐渐停息的风声雨声随着新鲜的空气从门外涌进去。

明诚窝在床上,一动不动,齐勇小心翼翼喊了声:“明先生。”

蔺晨快步走到通铺边上,手一探,回头跟齐勇说:“没事儿,就是睡过去了。"

齐勇这才走过来,看着蔺晨给明诚把脉。

明诚睡得一点也不安稳,眉头紧紧皱着,呼吸急促,手里还抓着纸。蔺晨想帮他调整个姿势,齐勇把纸从他手里拿下来,纸上写了些东西,齐勇有意不去看,底下用笔轻轻画的简笔画却一眼就能看清,只是一些树,和窗外年年冬天他们都要去砍伐的那些并无差别。

搬动明诚的时候,蔺晨跟齐勇同时听到他喉咙里一声似是而非的呻吟,明诚片刻后又蜷屈起来,瘦棱棱的肩胛骨从衣服下凸起来又陷下去,这会儿室内只有他呼吸的声音了,少了清醒时的克制,他们都能清楚地感受到他无声的痛苦。

齐勇的眉头也死死地皱起来。

蔺晨出声赶人:“你去想办法烧点儿水来,看还能弄点儿什么吃。”

齐勇站在那儿不动,问蔺晨:“我这次还给他带了点面条,他能吃吧?”

蔺晨头也不回地点了点:“少下点儿,等他醒了吃两口。”

齐勇端着面回来,蔺晨刚收了针,明诚还睡着,但是呼吸安稳了不少,眉头也舒展开,像做了个好梦。

——

明诚确实在面条的香气里做了个好梦。

大姐走后不久,明诚也被调去了北平,然后是江西,延安。建国后第二年,他和明楼终于团圆在北京的暮春时分。临夏的黄昏总带着点醺然的暖意,明诚一手拎着菜,一手握着一小把嫩红的香椿回家。他们家就在胡同里,中午各自在单位吃,晚上明诚带菜回来自己做。肥瘦相间的五花切丁在热油里煸香,切碎的葱姜蒜和小撮香椿滋滋在油里炸香,然后倒入散黄酱,锅铲来回翻动,炸酱黑红发亮。明诚趁着煮面的功夫把香菇洗净切丁,黄瓜削皮切丝,萝卜丝是娇红的心里美,配上豆芽莴笋芹菜青豆,面在冷水里一过整整齐齐码进碗里,他擦擦手,喊书房里的明楼过来端盘子。

那时候明楼逐渐脱离了政治,转而去研究经济,在中科院世界经济所做了个学部委员。

“百废待兴,国家的复苏总需要经济实力的积蓄。”明诚是能听出这话里有些许无奈的,但他不点破,就低头看着明楼的碗里那双筷子默不作声地与面条纠缠斗争,明楼生活得讲究,刀叉用得都好,唯独用筷子的姿势改不过来,一对上面条就露拙,可他又喜欢吃面条,这让他在一贯的板正中显出些可爱,看了一小会儿筷子就停了,明诚抬眼对上明楼装模作样的警告眼神,赶紧一缩脖子配合他摆了个讨饶的姿势,眉毛轻快地扬起,明楼的嘴角也就跟着一弯。

明楼穿上中山装,重新架起金丝边的眼镜回到校园,心里挂念的却不止于此。说经济学归根结底是数学,想培养一批经济数学人才,并看中了几个好苗子。明诚陪他去找过一趟同在中科院哲学社会科学学部的于光远,两个人一拍即合,明楼的本意是想借数学分析经济规律,于光远却提出来过去的数学是靠物理科学发展,以后从经济中或可研究经济中的数学,发展新的分支,二人担心数学水平不够,又去见数学研究所的华罗庚,终于把这件事情敲定下来。

连着一两周这都是晚饭雷打不动的话题,水煮面条的清香和炸酱的鲜甜一直到夜间都萦绕在室内,闭眼闲谈到半夜的一个晚上,明诚心想下次吃完饭要记得开窗通风。

——

傍晚的时候天终于放晴了。

明诚醒过来,说想出去走一走。

天还凉,齐勇想劝他,被蔺晨止住了,于是明诚走在前面,他们跟在后面,踩着明诚的影子。

明诚沿着小山坡向上走,人在病痛和饥饿的时候会出现幻觉,世界都是扭曲的,畸形的太阳如同血红的瘤,明诚在这奇异的幻象中看见了自己饥荒的童年,明楼投影在一整条路上,高擎火引。

他慢慢地走,荒草齐腰,他走到山头,黑暗从东边开始向他四周蔓延。

远天落日熔金,明楼的方向依然光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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