萤火不温风

无缘何生斯世,有情能累此生。

【楼诚】生当复来归


一九八三年的冬天,明楼从台湾前往香港,见到了锦云和伯禽。

入夜的中环灯火流丽。繁弦急管,衣香鬓影,都是经年久违。锦云盘起了头发,底下一件蟹壳青的毛料长裙,伯禽扶着她,身上是新换的西装,人已经长成了,眉眼却还有些天真明朗的神态,像明台。

看见明楼,锦云抿了抿唇,眼圈还是忍不住红了,伯禽顺着她的视线就看到了明楼。明楼还穿着中山装,肩背笔挺,气度不凡,鬓发却花白,整齐地梳到脑后。他迎上去几步,喊一声,"大伯。"

他感到明楼在看他,不是长辈对小辈惯有的宠爱,亦非审视。鼻梁上那副金丝眼镜后,依旧是眉如山,目如潭,深沉复杂的思考与感情沉淀成平和温厚的爱护,他不由自主地站得更直些,去迎明楼的目光,明台没提起过他的大哥和二哥,锦云零碎的话语和言谈中的钦慕和眼前的形象一一贴合。

明楼笑了,伸手拍了拍他的肩,"天冷,进去再说话。"目光又落到锦云那里,锦云仍喊他大哥——这称呼已经三十余年未曾听过了。

——

明台很早就在任务中牺牲了,明诚还在,身体状况却不容乐观。

明楼有心理准备,见他没来也已经清楚,便收下了锦云带来的画稿和书信,听她絮絮叨叨地地说明诚的事情。

"他原本一定要来,前天夜里突然高烧,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了,人却还在昏迷。"

明楼把手压在画稿上,不去看,慢慢收进包里。情况稳定这一句他存疑,再往上推,明诚人不来,已经隐隐坐实了他不好的预感,但他不去想,宽慰着锦云,"再过几年,照这个劲头发展一段时间,局势明朗些,我回去是迟早的事情。"

伯禽附和着他的话,家人的酒杯碰到一起,深宝石红的酒也被潋滟的灯光透得轻快起来。一味不地道的熏鱼,一味失了色香的烤麸,口中的滋味不像是1939年的新年。

——

明诚早在明楼的坚持下去了法国。

被调去北平前他就已经能独当一面,但论政治嗅觉,论大局方向的把控,明诚比之明楼多年的浸润还是差了火候。

他们之间的关系发生了种种始料未及的变化,但单就信任这一点,十五岁的明诚与十九岁的明楼,三十三岁的明诚与三十七岁的明楼,并无太大差别。

于是胜利后他真去了巴黎治学,写信给明楼时口吻亲昵又轻快,他担心明楼的身体,担心明楼的任务,但他也相信明楼对局势的把控,就用更多的篇幅写他的回忆,写他的计划,让明楼等他学成归来。

"到时候‘明大教授’这个称谓,可保不齐就得易主了。"

明楼能想象他的神情,头偏一点,眉向上挑一点,眼比平时更亮,嘴角略略一歪,故意做出不怀好意的笑容,好彰显那副势在必得的得意。

后来就乱了。明楼目标太明显,但两方都舍不得放人,只能隐姓埋名各处奔波,明诚应该还有信寄来,但明楼再也没收到过。

直到明楼奉命潜伏台湾。

在船上,暮色四合,大陆退进黑暗里,无月,天上散落了几颗星,明楼指尖也夹着一星红,烟灰摇摇摆摆散进海风里。

"我明楼生于斯长于斯,将来也将长埋于斯。"

故土一寸一丈远离,甲板下是太平洋的海水。

——

大陆的消息来得太艰难,明诚回国的消息是明楼很久以后才知道的。

国内天翻地覆的局势传到了巴黎,明诚执意回国,明楼不在,谁也拦他不住。

明楼清楚一旦明诚被发现,面临他的会是什么,但明楼甚至无法回去,只能小心翼翼地调动他的力量,试图打听明诚的下落。

就这样过了几年,有消息说明诚找到了黎叔和锦云,在他们的帮助下虽然遭了罪,但还活着,最终脱了身。

——

明楼从香港重返台湾。

船舱里他到底没忍住取出了画,三张都不是人像,一张是静物,一张是风景,还有一张是抽象派的画法,画了一些扭曲散碎的东西,像牛,像鸟,像鱼。

静物是饺子,明楼嘴角带笑,明诚从小看着就很规矩,但其实想法很多,明楼也觉得有意思,王天风说他是三流画家,其实也是看过他胡乱画的一些东西。明楼不争辩,他珍惜他们两人之间的灵犀。在巴黎的时候他刚默许了明诚的心意,明诚还小,精力旺盛,富于激情,对学习,对感情,都一样。他早上去上课,最后要加一句"午饭见。",晚上回家对着明楼买回来的东西实验包饺子,不让明楼插手,站大半个晚上也不觉得累。

自巴黎寄回的信早已烧去,但明楼记的清楚,他说他又做了一回饺子,说罗勒的香味像大茴,说明楼若是得空要去看看他,他就让明楼知道什么叫今非昔比。

风景是家园,湖畔旁,树林边。明楼看一眼,合上了。

抽象派的画他取出来,后来夹在了书里,他懂画,会欣赏,但这一幅他看不准,惴惴的情绪,天马行空的离奇拼凑,他矛盾,这画给他的惦念和不深究都留了缘由,因此他还能再多看一看。

——

一九八七年,明楼定下了回上海的行程。

他隔着台湾海峡远远地望,明月高悬,水雾散尽,青山一发是中原。

他带的东西很少,明诚那副抽象派的画后他题了字——乌头马角。

信他仍没有拆,他还在等,他所希望的内容只有等他身在上海才能真正证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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