萤火不温风

无缘何生斯世,有情能累此生。

【楼诚】【如是】


他没有家属,找到我的是他的学生,一个漂亮的法籍混血女孩,汉语说得很好,言谈中带着中国式的温文,像是上个世纪的闺秀。

“明诚”这两个字是他自己写的,力透纸背,他们这一辈的读书人书法水平跟现在没法比。

还有两个字,字迹几乎一模一样,但不是他写的。

“明楼。”

由于身份原因,他前期的资料非常少,那个女孩带着些歉意,但他后期的资料却整理得很详尽,看得出她是下了一番功夫的。

大概了解了他的病情之后,我只觉得无奈,这种状况在老年人身上不算罕见,但就现在的医疗水准,几乎无法解决,只能看运气。

我去拜访他,他住在林边一栋小屋里,不远处有个小湖,一路走过去很安静。

简约,又带点艺术感的俏皮,这是我对屋内陈列的印象,看得出主人的品味,他本人也像我所熟悉的那些教授一样,笑容温和,不动声色地睿智,是个很有魅力的老者,如果在我的学生时代遇到他,他会是使我不愿逃课的那种老师。

突然他起身去开门,回头招呼我说他的大哥回来了。我站到他边上去,门打开,一地的阳光。

他就站在门边,慢慢地弯腰蹲下去拿拖鞋,然后扶着膝盖缓缓站起来,我伸手想去扶他,但他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,我无法准确形容出他的神情,那是一种很安然的喜悦,像是已经习惯了,但又确确实实是欣喜。

然后他开始介绍我,像个老年人一样絮叨一些琐事,报纸,学生带来的东西,坏掉的椅子,他面上的神态很自然,就像真对着什么人,连视线也落得恰到好处,如果镜头只对着他,我完全会认为那里还有一个人。场景很诡异,这片本来也安静,连他的话都有些呓语的意思,我听着听着就有些发毛。

接着,他说他去煮咖啡,让我和他大哥坐一会儿,我对着那张搭着外套的椅子看了看,又把视线投向了屋内的陈列。几乎所有东西都是成双成对的,水杯,鞋,甚至连书也分了两叠。墙上挂着画,画的就是这栋房子,空间感很弱,色彩处理得却堪称精致,应该也是他画的。

咖啡的香味很快充满了小小的空间,他端着两杯出来,低声说了几句之后向我道失礼,他的大哥精神不大好,需要回屋休息。我刚想开口他就做了个噤声的手势,把我带到了书房,然后解释说他的大哥睡得很轻,书房隔音效果是最好的。

“从前我来巴黎读书的时候水土不服,他一直照顾我,费了不少心思,没想到是真要还的。”他笑。

聊了好一阵,他很自然地认为他的大哥一直都在,我试探性地提起他的病,据他的学生说,他是在去年出院之后才开始出现异常的。

“去年这个时候?我病了一场,他到了我都没去接,幸亏他自己找到地方了。”

我想到他的资料,1945年到巴黎的时候他大病过一场,他提到过他的大哥本来会在他之后到巴黎。

“我去看看他,他现在睡觉就像个小孩子一样。”

我在书房里随意看看,桌上有两副老花镜,书底下压着一沓信纸,还有几个信封,我走近翻了翻,发现全都是信,时间从几年前就开始了,去年这个时候结束,但它们还摆在这里,倒像是时常翻看的样子。我匆匆扫了几眼,只来得及记住几个关键信息。

交谈的气氛轻松愉悦,他的逻辑调理都很清楚,只要不涉及他的大哥,他和普通人并没有区别,我也不忍心开口。

临走的时候我提起了信,他的微笑突然间就带了些年轻人似的不好意思,“那是我写给他的,他都带着,现在还时常看。”

信封上没有邮戳,无一寄出。

我客观给出了我的判断,建议是休养为主。在此之前我联系到了他信中唯一有确切指向的第三个人。

电话那头沉默良久,然后她说:“他们从小生活在一起,出国留学在一起,回国工作再一起,分开过一段时间,挨批斗的时候他却回来了,他们还是在一起。”她哽咽了一下,似乎说不下去了。

又过了一阵,她的情绪像是才平复下来,“我去看过他一次,我跟他讲当年他大哥的案子疑点重重,他说他知道。我说他大哥是死过一次,又活过来的人。他又说他知道。”

“他说他不相信他大哥还活着,可他更不相信他大哥已经死了。”

我想起他附在信里的十四行诗,

“爱并不因瞬息的改变而改变,

它巍然矗立直到末日的尽头,

我这话若说错,并被证明不确,

就算我没写诗,也没人真爱过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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