萤火不温风

无缘何生斯世,有情能累此生。

【楼诚】何相亲

“我已经唱过了,您的白天的歌

夜晚的时候,让我提着您的灯,走过风雨飘摇的道路吧”

明诚十岁那年第一次和明楼并肩坐在黑夜里。

明公馆外面在下雨,雨声是黑暗里唯一的旋律,明诚一动不动地站在床头,黑亮的圆眼睛里罕见地露出警惕戒备的神色,像一头稚气未脱的小豹子。明楼凝视着他的眼睛,想:他也在发声。

幼嫩的禾苗会在春雨中顶破谷壳,创造出生命里第一声清脆的响动,这颗种子却是直到秋天才刚刚接触到丰沃的土地。

明台贪玩受了凉,半夜开始发烧,一点点大的小孩儿烧得两颊通红,流着眼泪不停地喊:“姐姐,难受。”明镜着急又心疼,赶紧派人去请医生,亲自打水拧了帕子坐在床头照顾明台,折腾到半夜烧才退了一些,明台皱着眉缩在明镜床上睡着了,半张着嘴,呼吸仍然粗重,明楼披着大衣站在一边,见明台好转,便去接明镜手里湿凉的手帕,劝她睡上一会儿。

明镜却攥着帕子不给他,专心地看着明台吩咐:“你瞧瞧,他这个样子我怎么睡得着?不打紧,你赶紧上去瞧瞧阿诚,他俩一下午都在一起,别也得病了。”

明楼来到明诚门口站了一会儿,门里静悄悄的,他就放轻了动作推门进去,正看到床边坐着一个小孩子,背对着他面向窗外,窗外是无休无止的雨。

明楼被他吓了一跳:“阿诚?”

明诚也被吓了一跳,慌张地跳下来站在床头,似乎被床单绊了一下,又很快站好。

这回明楼看清是阿诚了,整整齐齐地穿着他那件睡衣,没有被梦魇住,也不见睡眼朦胧的样子,倒像他一个人已经坐了半夜了。

这个夜里的阿诚和白天很不一样。

明楼仔细地看他,他也不躲明楼的目光,抿着唇坦然地看回去。

明楼看着他的眼睛,明诚确实不用说话,十岁大的小孩儿破罐破摔起来就是这个样子,所有情绪变化都写在脸上,写在一双忽闪忽闪的眼睛里,明楼从那里面读到了警惕和恐惧,甚至还有一些青年惯有的茫然神态,让他不由得把眼前的明诚和白天那个乖顺安静的明诚做对比,他突然想到明镜数落明台的时候,明台撒娇,明诚却总在这样的风吹草动面前竖起耳朵,但仍要牢牢地坐在椅子上。

明诚其实也试着撒过一两回娇,大家格外怜爱他一些,和待明台不同,明台又闹,明诚就没再尝试过了。

明楼明白他撞破了明诚的一个秘密。

作为一个十岁的小孩,明诚适应新生活的速度是很快的,生活习惯,言谈举止,都合乎这个家里的一份子,甚至在明镜说过一次之后,完全收回了畏缩的神态,除了安静之外没有什么异常。毕竟十岁了,短期内和他们不亲厚也正常,让他慢慢安顿下来就好,明镜明楼是一样的想法,但这一天,明楼知道那都不是真正的原因,明诚在逃避他自己,因而也逃避开他们,或许明诚自己不喜欢自己,所以也不许别人来喜欢他。

那他在干什么呢?

明楼第一次在夜里看明诚的房间,大团的黑暗填充进来,反而显得房间有些空,明楼想象是十岁的他坐在床头,只能看着窗外,而窗外黑沉沉的,什么也没有。

只有思考是适合这样的时刻的。

明诚意识到自己跟正常的小孩儿不一样,而他居然会思考自己为什么会不一样。

明楼想,他不能把明诚当成一个像明台那样的小孩了,明诚在他没来得及看到的地方长大,他所能做的只有引导,但他甚至还不清楚现在的明诚究竟是什么样子的。

于是明楼绕过床尾,慢慢地向明诚走过去询问他,声音低沉温和:“你喜欢下雨天吗?”

明诚摇摇头:“我不喜欢,大哥。”

明楼在他床边坐下,拍了拍身边的位置。

明诚犹豫了一下,爬上床坐在了明楼身边。

“我也不喜欢雨天,但我喜欢在雨天睡觉,”明诚低头看着膝盖,明楼便也不去看他,自顾自地往下说,“雨天叫人想起好多故事,想着想着就睡着了,你喜欢听故事吗?”

“大哥要给我讲故事吗?”

白天他会说喜欢,夜里让他有些不像自己了,但明楼似乎毫无察觉。

“阿诚会讲故事吗?”

“明台会讲故事。”

明楼的嘴角微微弯起来,这是他第一次听到明诚风格的顶嘴,挑不出错,暗暗地较劲儿。

“物以稀为贵,大家都会讲故事,你不会讲故事就更可爱。”

明诚的脑筋转得没那么快,不知道说什么,抬头看了明楼一眼。

“我小的时候在父亲的书房藏过一个盒子,谁也不知道,连大姐也没告诉,后来家里大扫除,被人翻了出来,打开了我的盒子,我大哭了一场。”

明诚的注意力很快被明楼的话吸引,他看着明楼,很难想象他大哭一场的样子。

“盒子里放了什么?”

“你有被别人看到就想大哭的东西吗?”

明诚想了想笑起来:“有。”

“那咱们换着来。”明楼伸手跟明诚拉钩,明诚坐近了一点,明楼的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。

明诚没有为这个距离感到不舒服,或许是因为明楼的掌心很温暖,适合就这样交换秘密。

 “我小时候很古怪,不爱说话,觉得父母都更喜欢姐姐,因为她懂事又聪明,姐姐也很少让着我,我们经常生气吵架,一吵架父母就会听姐姐说话,所以我不爱说话,都写下来。”

“然后放进盒子里?”

“撕碎了放在盒子里。”

“会被看出来吗?”

“我用我的方式写,他们看不懂。”

“我也想学写字。”

“等手续办好就送你去读书,在那之前我可以教你。”

“那你就能看懂我在写什么了。”

“你不希望我看懂吗?我可以闭上眼睛教你。”

明诚再次笑起来,这回他笑得像个小孩子了,眼睛亮晶晶的。明楼突然觉得明诚可能更希望要一个笨哥哥,一个看不出他在想什么的哥哥,但明楼不笨,所以他决意反其道而行之,他要让明诚感到无论自己做什么都是在明楼的预知下的,他不是一个出格的孩子,他是安全的。

他的秘密说完了,他等着明诚开口,可是明诚不说话,坐在那里看着他。

“阿诚?”

明诚偏头看着他,像一直在等他这一声召唤,然后才开口:“大哥骗我了。”

他口中这么说,可是并没有把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开的意思,也没有把自己藏回白天的样子底下,甚至口吻比开始亲昵了一点儿,像在有意展示一种理解,一种对于明楼的理解。

明楼不解释,反而笑起来问他:“为什么要说大哥骗你?”

“大哥说话时很开心。”

“我现在很喜欢大姐。”明楼的声音低了一点。

明诚察觉了,他往明楼的方向坐近了一点,明楼能透过睡衣感觉到小孩子的体温,他有些担心起来,伸手摸了摸明诚的额头,又学着明镜,不放心地弯下腰,用额头贴一贴明诚的额头。

还好,没什么异常。

明诚还在接着讲话:“我也喜欢大姐,很喜欢大哥,喜欢明台。”

明楼从这话里竟然听出了一点儿安慰的意思,明诚的温度让他想起以前触摸过的雏鸟,软绒的羽毛之下的暖热熨帖指尖。

明诚犹豫着开口:“我很奇怪,我跟你们都不一样。”

“哪里不一样?”

“我喜欢夜里,喜欢人少的地方,”明诚想了想接着补充,“明台怕黑,喜欢热闹。”

“我不怕黑,大姐也不怕,家里只有明台胆子小。”

“那不一样。”小孩儿的语气又生硬起来。

“没有什么不一样的,你是明诚,不是明台,出了这个家门,你还要看见很多很多人,他们每一个都不一样,你要跟谁学?”

“那不一样。”明诚有些困了,打了个哈欠,依然坚持。

“一样的,路这么多,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路要走,你开始走的路跟明台不一样,现在又到一条路上,以后又会要分开。”明楼伸手一下下地轻拍着明诚的背,明诚直直的小身板慢慢松了下去,应答的声音也开始含混。他说着说着想起对明诚不该用什么比喻,也不知道他听不听得懂。

明诚已经倒在被子里了,却听懂了,仍不肯承认明楼的话,犟着他说:“那我就跟着大哥走。”

明楼还待说些什么,低头一看,明诚已经睡着了。

明楼轻轻起身把窗帘拉好,不让清晨的光把这个也折腾了半夜的小孩儿过早地唤醒。然后他走到明诚的床边,小心地给他盖好被子。

明诚在喃喃呓语。

明楼好笑,俯身侧耳去听,听到他在梦里含混地喊:“哥哥。”

评论(6)

热度(77)
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